这是为论坛两周年的电子杂志所写,今天偶尔看到,觉得,如果再往下写,说不定也是个长故事。不过,这样的事这样的人,偶然见到即可,如果真要纠缠不休,也就无趣了。
于悦站在酒店门口,等李志明来接她。
天气很热,她想坐到里面去,但她知道,车子在酒店门口不好停,最好即停即走。
所以,她站在大门旁等他,不停地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,以抵抗高跟鞋带来的不适。
酒店的客人进进出出,门一开,就有股凉风吹上身来,缓解暑意,真好!于悦一心一意享受着。
有一群人走过去,忽然中间有个人慢下来,在她身边停顿一会,犹疑地说:“是于悦吗?”
于悦回过头,看见一个人。
这个人,她有六年没见了,所以,有点记不起他的样子。
但是,记不起样子没关系,他看她的方式没有变,偏着头,微笑着。
“……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她下意识地问。
“呵……”他笑:“不会是忘了我的名字吧?”
怎么会?怎么会?永远都不会忘!于悦心里连连否认,口里却说:“是啊?一时想不起来了。”
他看来相信了,脸上有失望的表情:“真的认不出我了?”
“是啊?你是……”
“我是何诚。”他果然以为她忘了。
于悦笑了,他还是这样好骗。
“记起来了吗?”他居然还在问。
“看来你也忘了我……”于悦说。
“怎么会?我刚才一看见你就……”
“你忘了我爱捉弄你!”于悦打断他。
他这才恍然大悟,也笑起来。
“现在好吗?”两人同时说。
说完两人又都笑起来。
“在等人?”何诚接着问。
“是。”
“就来了吗?”
“不知道啊,这个时候堵得厉害。”
“外面挺热的,不如到里面去坐坐?”
于悦犹豫了一会儿,点头表示允可。
两人走进去,大厅里,刚才和何诚一路进来的人在等他。
“你们先去,我待会儿过来。”何诚对他们说。
“你有事的话先去忙。”于悦忙说。
“没关系,他们可以先聊。”何诚边说边把她让进咖啡座。
两个人面对面坐定。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些痕迹,反而更有质感。他将西装脱下,身材并没有变形。
于悦下意识看一下自己,还好,今天穿得比较宽松,看不出腰身。
“喝什么?咖啡?还是茶?”
“不喝这些,来一杯白开水就可以了。”
“不要客气。现在不比以前,喝杯东西我还是请得起。”
是啊,那时是学生,两人在一起,经常只能买一瓶可乐,一人喝一口,轮着来。
于悦忙说:“我只是不习惯喝这些。”
其实她是睡眠不好,因此从下午开始,就不敢喝任何提神的东西。即使如此,夜里还是经常失眠。
“那就来杯果汁?”
“好吧。”
服务员候在一旁,他转头问:“有没有桃汁?”
他居然还记她爱吃桃,于悦没想到。
服务员摇头,答:“没有,我们有西瓜汁、番石榴汗、苹果汁、木瓜汁……”
他只好回头问于悦:“你喝什么?”
于悦答:“随便吧,有现成的就来一杯。”
服务员端了西瓜汁过来,他则要了一杯普洱,茶汤泛着暗红。他用左手端起茶喝了一口,于悦看他的手上,有一枚细细的戒指。
“经常到长沙来?”于悦问。
“不,很少来,偶尔在这里转机。”
“这一次是?”
“有一个评审会开在张家界,邀请我来。”
“已经去过张家界了吗?”
“不,会议从明天开始。今晚会有车把我们送过去。”
“那里景色很美,值得好好看看。”
“嗯,那时候就老听你说,一直没去成。”
是啊,两人老说要一起去张家界玩,约完寒假约暑假,但每次都没有成行,有一次情深意浓时,还打算着干脆去那里蜜月旅行。
于悦笑了,总觉得自己忘性大,现在却发现自己记性很好,这些作不得数的话,她都还记得。
“笑什么?”他问。
“没笑什么,你还在研究所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升官了吧?”
“书生一个,没什么官不官。”
其实于悦在网上查过,他已经是教授、副所长,著作颇丰,频频参与高层决策,只是那些零碎的新闻中,总没见到他照片,令她时时担忧他已成为秃顶凸腹的男人。今日得见,终于放心。
“你呢?”他问。
“我不过是在机关混日子。”
“还在商业厅?”他还记得她的单位。
“是的。”
“今天怎么会在这里?”
“我们有个全省的会在这儿开。”
于悦的电话响,她知道是李志明。
“接你的人来了?”
“应该是。”
“家住得远吗?”
“城市小,住哪里都不远。”
电话不停地响,铃声步步相逼。
于悦只好起身告辞。
何诚也跟着站起来:“西瓜汁还没喝呢?”
“下次吧。你从张家界回来,我们再约。”
他有些为难:“我直接从张家界坐飞机回上海了。”
“那……以后有机会再聊。”于悦觉得自己很得体,每句话都非常恰当。
他点头,随着她步出咖啡座。
他高过她一个头,下楼梯时,依旧习惯性地比她先下一阶。以前顽皮时,最爱趁这时,跳到他背上,他是校篮球队员,背宽肩阔,就势背着她飞奔,惹她尖叫。
电话仍旧在响,不给于悦喘息的机会。
他送她到了酒店门口,停下脚步,说:“我不送你出去了。”
当年毕业,两人被各自父母安排回各自的城市,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家楼下,她站在楼梯口,也说“我不送你出去了”,他点头,转身就走,她站在原地,等了很久,估摸他已走远了,这才哭出声来。
现在,是他说这句话。
于悦点点头,往外走。
“小悦。”他突然像以前一样喊她。
她回过头,他认真地嘱咐:“到上海的话,记得联系我。”
“好。”她点头,笑得很美。
走出门,热浪席卷全身。
李志明的车停在门口,一个保安正站在车旁。
她走进车里,急忙道歉:“对不起,在里面碰到个朋友。”
“是啊,我在这里赖了十几分钟,保安恨不得把我掀下去。”
哪有那么久,好像只有十几秒钟,太短了,他和她,还没说上几句话。
她突然想起来,两个人连电话都没有留,她去上海,该怎么联系他,他如果再来长沙,又该怎么联系她。
“明天日全食!五百年一遇!还是得去看一看。”李志明自顾自地在旁说。
于悦回头看酒店,看了很久。
“看什么?丢东西了?”
“没有。走吧。”她回过头来坐正,答道。
会期有两天,第二天早上,于悦又过来开会。
走进大厅时,她下意识地看看咖啡厅的方向。
那人昨晚就走了,她提醒自己。但是,坐在会议厅里,还是会有些走神。
以前读书也会走神,尤其是晚自习。她看着看着书,就会想和他聊天,他最痛苦这一点,总是告饶,越告饶于悦越起劲,疯起来会爬到他身上咬他耳朵,不管周围同学异样的眼光。可能是虚荣,巴不得别人都知道这个帅男生是她的男友。
服务员来到她旁边,拍她的肩,说:“外面有人找。”
她很忙,总是不断地被各种人和事打断。她收拾心情,起身,走出去。
会议室的门很重,要用力地推,推到一半忽然轻了,原来门外有人帮她人使力,探头一看,居然是何诚。
“你不是去张家界了吗?”她奇怪地问,脸却莫名地红了。
“我……改了……今天上午也有车过去。”他也有点说不顺当。
“哦。”
“我看到门口的水牌,估计你今天还在开会,所以过来……”
“有事吗?”
他指了指走廊外,说:“出去说可以吗?”
她点头。
两个人一同走出去,走廊外有一个大大的天井,阳光从高楼中投射下来,茂密的植物一派葱笼,俩人在一片竹林后站定。
他站在她对面,仿佛仍在思考。
一直是这样的,他总是考虑周全,才作决定,于悦和他不同,没想好就开始行动。那时于悦一门心思要去上海打工,总是不肯到单位报到,直到他赶来,跟她说,工作最重要,我们之间的事以后再做打算。她才勉强开始上班。
“昨天……忘了问你过得好不好?”她打断他的思考。
“还好。”他淡淡地答,她其实已听说,他有个貌美温婉的妻子。
“你现在呢,好不好?”他又踌躇地问。
“我也很好!”她痛快地答。
“听同学说,你……在离婚?”是谁多嘴,于悦例来不爱议论家事。
“哪有?谣言!”她笑着否认。
“那就好!我很担心你,但又帮不到。”
是啊,离婚的事谁能帮到,但凡能帮到的,不是律师就是第三者。
他永远这样,体贴的上海男人,记得你的不快乐,殷殷询问,所以,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,于悦都不习惯,但凡遇到不开心的事情,总想着要打电话向他抱怨。
“我曾经打过电话去你家,但总是你母亲接,所以我又挂了。”他犹在说。
“我已经不在家住了。”
“哦……是这样啊,那你现在的电话是多少?”
于悦正准备说,突然听到旁边有姑娘高喊:“快看,太阳只剩一点点啦!”然后,有好几个服务员从他们身边掠过,向天井中央的高台奔去。
于悦这才发现,阳光果然黯淡得很,树木在风声中簌簌作响。她指向天空,兴奋地说:“日食开始了!”
他并没有随着他望向太阳,相反,他逆着她的目光,张开双臂,紧紧地拥抱她。
太阳是不能直视的,哪怕只剩一弯弧线,看上去仍然灿烂刺目,于悦在他的怀里,望着太阳,眼睛疼痛到想流泪。
“小悦,我爱你。”他的声音响在她耳畔。
时光返回到六年前,他站在她家的楼梯间,和她道别,他们终于承认,她去不了他的城市,他也来不了她的城市,不是不爱,而是太远,像大多数的大学恋情一样,只能无疾而终。他最后一次坐着火车来和她告别,在楼梯间,拥抱她,说:“小悦,我爱你”,然后,她点点头,答:“我不送你出去了。”
现在,于悦什么也无法说,他转头来想吻她,她凭着理智,避开了。
他于是松开她,握住她的双手,静静地端详她。
于悦感到,他左手的无名指上,那一圈细细的金属环,刺痛着她的手心。
阳光渐渐亮了起来,那几个快乐的服务员再次飞奔而过,口里还在喊:“日食结束了!”
此时,他的手机响,他不得不接,然后答:“我马上下来。”看来是要出发了。
于悦赶紧挣开他的手:“我得进去了,待会儿要发言。”
他也没留她,于是她快步地返回会场。
刚进门,一个基层的干部拉住她:“于处长,我从我们那里带了些特产给您,放在您司机李志明那里了。”
“不要这么客气!”于悦忙微笑致意。
而那边,主持人扬声说:“下面请省商业厅于处长讲话,大家欢迎。”
于悦赶紧回到座位,调整好话筒,开始发言。
与会的听众发现于处长今天的嗓音有些嘶哑,表情也有些疲惫。
“长得这么漂亮,难怪会离婚!”一个人对旁边的人耳语。
另一个人笑道:“你应该说,难怪爬得这么快!”
“据说好几个厅长为她争风吃醋。”
“我听说可是副省长钦点她升官!”
于悦听不到这些风言风语,她也从没有在意过。她有个过人之处,可以一心两用,此时,她一边流利地总结着以往的工作,一边在想:他和她,还是忘记了交换电话号码,以后逢年过节,想要短信问候都不行。
他,是碰巧才能遇见的。
日食,是五百年才会出现的。
月亮偶尔从太阳和地球之间穿过,将阴影投在地球的心里,那一刻,天昏地暗,太阳只剩下一圈微光。这是个好机会,趁着时光黯淡,万物寂静,回忆那些行将遗忘的旧事,握住那些行将离去的双手。
即使再次相爱,最长也就五六分钟吧。
毕竟,这月亮的阴影,五百年,才能掠过一次。
评论